素熙在我印象中一直像一眼活泉,她的小说绝不会让读者产生套路化写作、流水线生产的乏味感,故事发展也不同于传统的耽美套路。她的小说带有鲜明的个人印记,比如擅写悬疑推理,律法条款信手拈来;能将意象进行符号化的延伸,不断拓展意象的层次;擅用隐喻,以此见彼,读而可感余音,引人深思;同时文字能自如地切换氛围,也常游离于理性与情色感之间,罗织出一种奇妙的神经质氛围却又让人着迷,更不用说短篇小说所体现的想象力与小说叙事技法的灵巧,素熙在写作上的天分能用可怕来形容。


《以爱为名》作为素熙主动地产生表达欲的小说,它能让人看到作者在挥洒天分的同时,一种隐隐的用力,于是这自然成就了一部让人感动的小说,方方面面而言——它饱含表达的野心,却又能举重若轻地以精致的小说糖衣裹覆观点,送达读者内心。同时,作者深谙故事跌宕揪心的功法,又能以极为清晰的逻辑叙述和完备的专业知识将故事画成一个完美的圆。整篇文章不过40万字,却不单有案情设计的精致严谨,法庭交锋的精彩绝伦,又兼顾了人深邃复杂的情感位面,让人读完后辗转反侧,五味浑然。

首先简单地概括下故事的剧情主线:

故事由一件待审理的【警卫性侵男童】案件开场,主人公聿律和纪岚作为嫌犯亦即被告叶常的辩护律师,在与叶常沟通案件发生过程时了解到叶常也许并非凶手。为了厘清事件的原本,两人开始了艰难地搜证。通过对证据的不断搜罗挖掘、与相关证人的深入接触,以及在法庭上与检方(原告方)的不断交锋,案情如拼图一般慢慢地显露其全貌,叶常其人也逐渐完整地暴露在人前。
随着案件审理的不断深入,案情本身的戏剧性和话题性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也激起了义愤的围观情绪。媒体耸动失实的引导使叶常一家和纪岚均遭受了来自社会的实质性攻击和压力。但相对的,纪岚宛如殉道者般的、试图追寻案件真相的身姿令原本对其持有偏见的检察官艾庭由衷改观,检辩双方的法庭活动由最初基于各自立场的胜诉目的——即追索各自所需要的【答案】慢慢转变为双方对【真相】的执着。终审在受害人指认叶常并非真凶这一幕中告终,而随后法庭的裁决也终于还了叶常清白。
备受期待的法庭裁决与辩方的胜诉却并未换来理所当然的皆大欢喜,漫长的司法程序以及对莫须有罪名的背负让叶常从希望到绝望再到灰败的疲惫,胜诉与否、案件真相甚至自身的清白对他而言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为维持最后的尊严,叶常在法庭给出最终的裁断前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也导向了故事无法弥合的遗憾。

然而,“良善之人被诬陷,真相大白后却自杀”这一饱含戏剧跌宕感的剧情却并非小说唯一要呈现的内容,叶常的性侵疑案是故事的主干,同时也是承载着作者复杂表达的媒介。


一、剧情糖衣下的现实主义

小说标题称作“以爱为名”,事实上这也是整篇小说再三深化的文眼。

通过“性侵男童”这样一个极端的案件,“恋童癖”、“同性恋”、“性侵”等于普世观念而言如水滴落入滚油一般仿佛带着“呲啦“声响的刺激部分一下子凸显出来,“以爱为名的伤害”第一重涵义也得以浮现:凶手以“恋童”之爱为名施与性侵的伤害。

主剧情线始终围绕着性侵幼童案进行展开,故事的舞台摆荡于法庭与日常生活之间,法庭无疑是相当重要的剧情场所。在这样一个角色被明显划分的场所里——法官、律师、检察官、被告人、告诉人以及证人等等,身份角色的标签化诱导使得原本丰富立体的个我被拍扁压平,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旁观者眼里为了构成案件的、缺乏人文关怀的身份符号。并且,由于案件审理的开放性,“大众”一直作为一种与案件不直接相关但影响甚剧的力量参与到案件当中。在法庭身份诱导以及媒体失实引导下,大众对于事件相关者认知的单一化和脸谱化,导向了以爱为名的第二重伤害,他们以自我臆断的同情心将受害者禁锢于永远的受害者身份里,不得解脱。同样的,“万分可怜的受害者”一定伴随着“穷凶极恶的凶手”一起出现,因此受到“正义感”的驱使,大众对受害人的同情之“爱”成为了针对嫌犯及其家人、甚至被告辩护律师的暴力借口。

而以爱为名的第三重涵义,结合着故事本身叶常的冤狱也呼之欲出。在性侵幼童案件上,无论是司法还是民众都对惩治凶手表达出了迫切,他们或许是出于对清明法治环境的诉求,但更多无疑是出于对守护下一代的“爱”,然而案情的因缘巧合下无辜之人却背负了所有出于“爱”的指控,并承受了所有出于“爱”的伤害——叶常讳莫如深的隐私被一一袒露在大庭广众的视线中,家人因为他“饿狼警卫”的名头而受到伤害,纪岚也因为他辩护而被民众暴力相向……叶常从带着“能够在开学前牵着小儿子的手去买书包”的愿望到哪怕案情几见转机之下,万念俱灰只为保尊严而求死,“以爱为名的伤害”在纪岚和聿律经历漫长庭期终于等来叶常无罪判决的狂喜和下一刻赫然听闻叶常死讯的震愕的落差之下达到最强音。

在案件拼图被一片片组合、“以爱为名的伤害”被不断深化的过程当中,理想而近乎完美的法庭角色,即法官、检察官、律师的全力以赴构成了一个让作者意图得以充分表达的渠道,案件不再只是检辩双方为求胜诉的利益厮杀,而化为了双方对于真相的竞相角逐,由此,案件的始末和凶手的动机才能原原本本地得到展现。而除开对法庭“铁三角”塑造的金手指外,作者在援引“大众”这股非理性力量——或者说是一种单一扁平化的视角参与到案件中来时,一直不曾放松对法庭上主要人物的立体化与现实感塑造。事件的当事人不需多说,在证人的证言之中,在检辩双方呈示对其巨细靡遗的调查中,叶常、受害者小信及其家庭情况都被抽丝剥茧地展露出来,尤其是对于善恶非绝对化的呈现,让简单粗暴的脸谱化视角、扁平的身份标签与复杂曲折的案件成因以及丰富饱满的个体对峙起来,自然而然地诱导着读者对小说糖衣所包含的现实意义进行思考。


二、感情糖衣下的现实主义

作者在后记中谈到了故事在自我表达时的商业化包装,亦即借由“有趣又有萌点的糖衣”包裹小说内涵进而传达作者的意图。
因此,虽然上文这样那样地分析了一堆严肃沉重的东西,故事的剧情梗概乍看之下似乎也偏重于事理性,但是作者利用聿律视角——这个表面上油嘴滑舌,内心黄色妄想爆走、垂涎着贵公子学弟纪岚的同时以美少年的屁股为最终理想的好色律师让故事气氛轻松不少。

当然,女神如我素熙太太,才不会让小绿止步于当一个咸湿谐星呢!

比对着纪岚行云流水的庭上辩论、庭外废寝忘食的案件梳理这等优等生工作狂姿态,聿律在庭上跌跌撞撞、庭外亚拉那一卡的表现显然“平易近人”多了。事实上,聿律这个角色的剧情作用也在于此——聿律以他油滑却又不失感性的形象软化故事硬邦邦的事理层面,同时平易的一面又桥接起个体复杂深邃的内心世界。聿律在塑造上的平易唤起的也是一种“同理心”,他对于人心的理解不是出于熟读各种心理学典籍进而将人置放于理论的高台加以剖析审视,而仅仅是身为普通人,所以了解普通人,聿律与叶常、与吴女士(被害人母亲)等人同为普通人的种种性格缺陷、心态经历能够共通共鸣。因此在纪岚几乎也要放弃对叶常的信任时,聿律反而能给予叶常信任,并重建起纪岚摇摇欲坠的信心。若说叶常的案件里纪岚还原了凶手行凶的过程,那么,聿律则直接或间接地找到了那块至关重要的“动机”拼图。

另外,作为本故事的一号,聿律也充分地体现了素熙在感情线经营上不走传统耽美套路的一面。

聿律在本文的感情历程,可以用【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甚至还惦记着别人碗里的】来形容——他“吃”着他的床伴Ricky,垂涎着学弟纪岚,惦记着曾是他初(单)恋的继父Sam。这样一条堪称天雷的感情线梗概,却在作者手底一点一点地稀释了它的荒诞感。Sam、纪岚和Ricky实际在聿律身上形成了一种感情因果关系的合力——聿律幼时爱恋Sam却因被拒绝而受伤,长大后认识纪岚并被纪岚类似于Sam的气质吸引却害怕历史重演而不敢认真追求,同时对于喜欢上自己的床伴Ricky,聿律更清楚地照见了自己情感上的懦弱。

这三条感情线索伏贴着聿律内心细腻真实的情感脉络而生,也将故事导向了更为现实的一面——纪岚和聿律之间虽有微小的渐进的、让读者心痒不止的情感互动,但两人之间没有为了感情故事的HE而刻意为之的角色黏性。直至故事的最后,聿律从当年被Sam无心伤害的阴影中走出来,Ricky完成证人的任务后自行消失,聿律和纪岚也并没有理所当然地在一起,因为时机仍然不对。纪岚看出了聿律对Ricky依然心存留恋,虽然这留恋里不全是爱,但这将是一道确实横亘在他们感情里的天堑。
聿律陪伴得了艾滋的Ricky走完人生最后的日子后,对自己曾兴起过的“等Ricky死后就堂堂正正地去追求纪岚”的念头自愧不已,为了惩罚有过如此轻浮念头的自己,聿律更是断绝了与纪岚的往来。直至8年后,时间渐渐淡退了对故人的怀念,纪岚的四弟纪化身陷医疗官司当中,纪岚求助于聿律,两人之间才微现曙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三、结语:甜美的糖衣,苦味的现实


写了那么多“糖衣”,糖衣究竟是什么?

除开那部分轻松有趣,我理解的糖衣还包括小说本身打动人心的戏剧性和故事性,而“打动人心”又包含了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在性侵幼童案的大框架下,纪岚聿律对于案情疑点一点点拨云见雾的悬疑推理式的紧张、纪岚和艾庭在庭上争锋相对时的揪心这一类观感。作者对类似题材的驾轻就熟以及职业专擅让这一部分剧情精彩无比。另一方面则体现在对人情感的把握、对法庭舞台的充分利用上。法庭是个很少长篇大幅出现于耽美文中的冷僻场所,在本文中法庭却贯穿全文,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除了充当司法流程的一部分,阶段性地验示案情进展外,法庭也担负着收集人物身上故事性的作用——被告、原告、证人甚至于检察官律师的人生片段都在参与到案件中时被吸纳到故事中,让这个仅仅40万字的故事显示出远超字数的厚度和密度来。同时不同的人生之间,基于一定的相似性,又形成了投射,投射而生同理心,同理心又形成了呼应,强化了故事触动人心的力量。

引人入胜的小说糖衣尝来不单单是甜,它让人仿佛经历了味蕾的狂欢。然而“狂欢”过后,故事以叶常之死的案件遗憾与纪岚聿律未能HE的感情遗憾告终,遗憾与遗憾之间低徊共鸣,在舌尖上残留挥之不去的现实苦味,这苦味让人不由自主地追问悲剧到底何以发生。

而读者这么一追问,作者写作这个故事的意图就真正传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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