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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面》因涉及自我认知的命题以及强烈且广泛的代入感,而成为《化猫》的五个故事中私心最爱的那个,也因卖药郎在这个故事中对于物怪之“形”的错认而愈发让人印象深刻。

故事在叙事的逻辑性和借助题材本身的妖异感来传达禅哲意味的观念之间寻求到了平衡点,使“自我认知”这条主线在一个谜样的空间中,通过不断重现“阿蝶的一生”的几幕场景层层递进,螺旋式上升般地抽丝剥茧,慢慢地将阿蝶自身忽略或者否认的自我剥离出来,使她、也使屏幕前的我们都了悟了这个一念牢笼一念城池的“自我”。

《无面》以牢室中对坐的两人——阿蝶与卖药郎切入,“牢笼”这个概念第一次在剧中出现。恰如既见,这座牢笼是形于外在的、肉眼可见的牢笼,而它的主要作用也就是关押有罪之人。
卖药郎因阿蝶的过分淡定麻木以及案情细节暧昧不明对阿蝶提出物怪所为的猜想,然而梳理过程却被前来营救阿蝶的面具妖打断。
在面具妖领着阿蝶出逃的路上,他禀明自己的身份与目的时,“牢笼”这个概念第二次出现了——面具妖是“为了将你从牢笼中拯救出来而诞生的”,阿蝶沉吟“牢笼”这个字眼,也让观众不自觉地反刍面具妖的这句话中,“牢笼”指什么?
乍看,自然是指将身为死囚的阿蝶自牢房中解救出来,送她回到杀业未就之时;再深一层,即是面具妖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她脱离夫家的那个牢笼亦即第二种牢笼——然而,一次次地避祸与轮回真的是所谓“拯救”吗?

卖药郎说,心念所囚即为牢笼,心念所驻即为城池。牢房中的一席话令阿蝶的内心产生动摇,使她开始注意到这种逃避并不能改变任何事物的轨迹,“回去”也不过是累积精神的痛苦而已。面具妖的求婚看似是将阿蝶自夫家以及这种累积痛苦的轮回中解放出来的另一种方式,然而这一场美满的婚礼却又“看似”被卖药郎破坏了。

但究竟是谁破坏了这场婚礼?

就如同阿蝶知道面具妖助她“回去”无法改变事件的轨迹,这一场婚礼同样在阿蝶扭曲被压抑的内心没有发生改变的前提下,摆脱不了宿命的轨迹。有一个细节,当卖药郎与面具妖二度交手时,卖药郎掏出镜子在面具妖前放大,面具妖挣扎哀嚎的同时,镜子中印现的却是那个代表着阿蝶夫家“牢笼”的厨房——这个场景我并不十分确定它的意义——但这是否是在暗示阿蝶的内心如果没有发生改变,无论对象变成何人,她依旧是他人欲望的囚徒?

如是,阿蝶究竟为何会成为“囚徒”,又如何能令她从“牢笼”中真正解放?
这一场迟到的自我认知就在卖药郎为阿蝶搭台回溯的“阿蝶的一生”中得以完成。

阿蝶的一生共分四幕,剧目顺序安排逻辑井然,环环相扣——当然了,人生的剧目每一出都是因果逻辑的衔合。
第一幕呈现阿蝶在夫家的日常生活片段,通过丈夫凶巴巴地唤酒、婆家人冷嘲热讽将阿蝶在夫家的地位待遇以及每日内心滋味反衬得一览无遗。这种日常“毒素”的累加加深了阿蝶身在“牢笼”的痛苦之感。然而身处牢笼之人必有脱逃的欲望,卖药郎抛出问题——为何未能逃出去?
阿蝶望向被厨房的窗格框定的一格天空,露出柔和的微笑。被框定的天空,其象征意义不言自明,那是阿蝶用来聊以自慰的自由感的投射。然而为何只是望着,却不劈手夺来?使阿蝶甘于被囚的内在原因又是什么?
阿蝶注视微笑的自己,反刍卖药郎的问题——“为何未能逃出去?”与此同时,阿蝶的母亲秉承着阿蝶心中的慈母模样,出现了。

第二幕与第三幕分别回溯了幼年的阿蝶被母亲灌输嫁入武士家的观念并在母亲严苛的教习之下学习琴艺的场景以及成年的阿蝶与武士佐佐木和政婚礼时的场景。阿蝶表白喜欢母亲的感情,这种喜欢甚至不惜以压抑本我来迎合母亲的欲望得以实现,而在这里,母亲的欲望罗织的牢笼作为故事中出现的第三种“牢笼”将阿蝶严密地囚于其中。甚至,这一座牢笼的高明之处还在于能让身囚其中的人感受不到被囚禁的感觉。母亲通过对阿蝶糖与鞭子的教导,在阿蝶身上完成自我的投射与延续,然而,在阿蝶的理解中,这些行为都顶着“母爱”这个笼统而暧昧的名目而被她柔顺地接受下来。

但阿蝶在回溯的过程中,在卖药郎的提示下,却不期然看见自己“叛逆”的一面,无论是年幼学琴时“开小差”还是顺从母亲安排的婚姻却与面具妖恋爱。从阿蝶瞠目结舌的表情中,那个被她自己所忽略和否认的本我开始破土而出。

也在这样一种动摇之中,迎来阿蝶的一生最后一幕——阿蝶不堪忍受夫家的生活,在面具妖的借力之下,杀死了夫家全家,案件在此有了完整的解释,阿蝶杀夫全家的动机也在一幕幕的呈现中给出真正的、根本性的解答——
即便柔顺如阿蝶,也仍然有表达自我的需求,然而这种本我的、自然的需求却被更为强势的声音以及更为动听的目的所掩盖了,在此基础上,阿蝶“接受”这样的声音让她完成了对自我的囚禁,也就是故事中的第四种“牢笼”。阿蝶柔顺的表面与被其无意识忽略的本我内心发生了越来越严重的表里撕扯,而她希望冲破禁锢的本能在这种扭曲与撕扯当中走向了表面的极端——杀死夫家全家,相对应的,其内在的极端,则是迎来了她自身的自我毁灭。

心念所囚即为牢笼,心念所驻即为城池。
造成阿蝶悲剧的根本原因在于她无限地压抑了自己,在或主动或被动的过程中,从他人而非自己的价值观坐标中找寻自己的落点,这个“不自主”的特点即契合了阿蝶一直身处“牢笼”的不自由感,说到底,是阿蝶无法从本我出发,自主地确立自我认知以及表达自我诉求,而导致她自囚于牢笼的结果。
阿蝶最终能摆脱牢笼,除了她在卖药郎的提示之下,从“自我”的角度真正确立了她本身外,面具妖的爱情同样是拯救她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从“他者”与“爱”的角度。
《化猫》中表达的“爱”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他们皆是超脱的,纯粹的,包容的,不因承受者的身份、品格转移的坚定的正面感情,如志乃对座敷童子这种人类对物怪的母爱,阿庸对源慧的人类对人类的爱,以及面具妖对阿蝶的物怪对人类的爱。
面具妖对阿蝶的“爱”,实际上是一种个体对个体的强烈认同,不论阿蝶是否罪人,甚至不管阿蝶是否被物怪附身,而仅仅在于她是阿蝶,它以认可与包容的方式来承认阿蝶这一独立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倒是应和了面具妖对于自己出身的解释——(他是)“为了将你从牢笼中拯救出来而诞生的”。

《无面》的表现手法非常独特——反复,这之中丈夫唤酒婆家人嘀嘀咕咕的场景、母亲教导阿蝶琴艺的场景、婚礼的场景、夫家人惨死的场景反复不断地出现,但它们并非单调地重复,这些场景每次出现都各有其指代及作用,在回溯阿蝶的一生的过程中,它们成为逻辑链上的一环,随着卖药郎适时地抛出问题,阿蝶的人生轨迹也随之明朗地延展。
这些场景反复的意义一方面在于成为展示阿蝶一生中的细节的关键,同时,它们也暗暗地点出了阿蝶由于自囚,而身陷于这样痛苦的循环往复中,不得脱身。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反复场景,就是丈夫唤酒、婆家人嘲讽的那一出,这个场景在剧中前前后后一共出现了六次,而在阿蝶被卖药郎斩杀以后出现的最后一次——丈夫如常粗鲁唤酒,阿蝶在惊惶中打破杯盏,在婆家人刺耳的嘀咕与笑声中,阿蝶仰望只属于自己的天空——画面调转到墙壁画中停在枝梢上的鸟,却忽见其振翅飞走,再切看厨房中,阿蝶已不见其人,惟在丈夫愈见粗暴地催促中,卖药郎徐徐道出谁也不在的现实。这个结尾既点出了阿蝶心魔已除,内心俨然“心念所驻即为城池”,也为整个故事注入玄妙的况味。

《无面》中的大多数人物皆是面具示人,丈夫一家,通过屏风上的赏樱玩乐图来表现,惨死的情状,脸上也覆上布面遮挡,这些就暗暗地切合了“无面”的主题;母亲教导阿蝶琴艺时,两人脸上的面具时有时无,有无之间也有区别,母亲通常以慈母面具与厉鬼面具来刻画其情绪,而年幼的阿蝶则在压抑本我、迎合母亲的期待时脸上覆以面具,这之中最为醒目的一幕是阿蝶因为出错被母亲责骂,不断道歉的阿蝶以面具示人,而“开小差”脱壳去玩耍的本我却没有面具。
同时,面具妖这一存在,除了帮助阿蝶杀死夫家,逃离囚牢以及与其相爱外,也与阿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面具妖“无面”,却能通过面具的变幻来表明自我,阿蝶有面,却因其内心本我的模糊而使她形于外在的表情通常显得木讷茫然,形同“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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